發(fā)布日期:2023-04-04 瀏覽次數(shù):132
作者:房琴
美國馬里蘭麥克丹尼爾大學歷史系教授
詩歌與鐵畫
跨文化與跨語言實踐
三
這一堂課,相當具有實驗性。筆者本來只是想試試各種可能性,但課堂的效果,卻有點歪打正著,學生討論《鐵畫歌》及鐵畫時,無縫對接地完成了跨文化與跨語言的教學實踐。
學生是大學一年級新生,都是美國學生,大多數(shù)沒有中國歷史與文化的背景,故采取第三套方案進行教學。這對教師來說,無疑是一種探險,對學生來說,更是另一種體驗式的、對話性的探險。通過對鐵畫的視覺感受,一個學生有點興奮地說,他對鐵畫特有熟悉感,因為他的母親會打制金屬畫,經(jīng)常會去城里的鐵匠鋪與其他鐵匠合作打制裝飾金屬畫,過圣誕節(jié)與新年時,送給親戚與朋友, 所以他與鐵畫一見如故。
大多數(shù)學生則直接稱鐵畫讓他們感受到中國水墨畫的寫意、留白及別一番韻味。一些學生對鐵畫實物顏色與照片上顏色不一致感到好奇,還詢問鐵畫原色為何在詩中成為黑白兩色。一個學生對鍛制出來的鐵畫,與宣紙上的水墨畫稿,到底哪個可以保留更長時間,表示極大興趣,大有一番深入研究的勁頭,由此引發(fā)全班學生都在反復討論一個問題:鐵畫會不會生銹,如何做好鐵畫工藝的防水、防銹?最后,引申至梁氏等人《鐵畫歌》中關于鐵畫與宣紙水墨畫誰能不朽的文學及文化意義的討論。 討論中,學生拉近了與鐵畫的距離,更重要的是,學生可以調動自己所有的背景知識,從比較的視角來認識鐵畫與《鐵畫歌》所處的時空背景,而非被動地接受《鐵畫歌》及既定的關于鐵畫藝術性的敘述。
學生們討論也相當熱烈,涉及到鐵畫詩的社會空間及社會功用問題。筆者只是簡單介紹了蕪湖鐵畫及《鐵畫歌》的流傳,希望留給學生更多地探索空間。美國大學課堂上,老師是一個引導者,主要任務是推動討論,將學生的想法推到各個話題及主題上進行對話,及時補充學術背景知識,為學生的對話提供學術資源。換句話說,老師在課堂既要有目的,讓學生知曉特定的歷史文獻背景,同時又要允許學生因自己的觀察與認識而使最后的結論與老師相異。而《鐵畫歌》的討論,也是主要在這個脈絡上進行。學生對鐵畫的觀察與體驗相當不同,但最后的落腳點應該是“一個草根的世界與一個文人的世界是如何打通的”這個問題。鐵畫的作者湯鵬與鐵畫詩的作者們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,湯鵬不會對書生的世界感興趣,而梁同書等人對鐵匠的生活到底如何也頗為茫然。鐵畫創(chuàng)作者如湯鵬多為蕪湖草根,而鐵畫詩作者如梁同書、韋謙恒等人則多在京城為官或求學,空間上也遠為相隔。兩個世界之間打交道或者相互了解的機會很少,即使相遇在同一空間,文人與鐵匠的身份也會使得他們無法理解、無法溝通。
但是,有了詩歌就完全不同了。鐵畫詩可以讓書生與鐵匠感受到物質、身份之外的感情聯(lián)接。《鐵畫歌》作者筆端流露的“同是天涯淪落人”的未被俗世認同的感慨既屬于梁氏等文人,也屬于湯鵬。當然也有學生提出,梁同書有書寫的能力,湯鵬是否也具有同樣的書寫能力?如果這樣的話,詩中所表現(xiàn)的流落之感,是否只屬于梁同書等人,而湯鵬只是被書寫的對象? 有學生回應,除了書寫的力量之外,是否可以回到鐵畫本身來理解兩個世界的溝通,湯鵬當然寫不了《鐵畫歌》,但當他的鐵畫以獨特的面貌呈現(xiàn)在觀者面前,這種獨特性(或美、或奇、或異)的感覺會不會打破界限,將兩個并不相關的世界鉤聯(lián)起來?
這些討論當然不會有終極答案,但作為這場討論的引導者,我有幾點非常欣慰。一是關于中國古詩詞的功能性討論,學生比照自己的生活經(jīng)驗得出“鐵畫詩是夏日鄉(xiāng)間音樂的即興表演及家庭聚會時的即興之作”的結論,頗有將鐵畫放入比較文學或比較文化的角度來理解的意味,如此,突出了文人古詩詞的世俗性的一面,即古詩詞并非只關心精英的世界,而草根的世界也可以進入文人的寫作,是兩個世界鉤聯(lián)的基礎。
此外,學生將理解更多放在湯鵬身上,理解湯鵬在他那個時空下所受的種種限制。不能寫作的湯鵬,是如何將他對世界的理解放在鐵畫之中的,不寫詩的湯鵬亦可以通過鐵畫說話。只要同觀鐵畫,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,也可能會產(chǎn)生與湯鵬的共鳴。鐵畫,作為媒介,打破了不同世界的區(qū)隔。梁同書等人的鐵畫歌,使湯鵬獲得了被重新認識的機會。
在學生討論的過程中,我亦簡單介紹了中國的四民(士農工商)社會、清代江南的政治文化意象、十八世紀的清代翰林院制度、江南與滿族政權之間關系,方便學生討論鐵畫與來自江南文人之間的關系。盡管這些內容對學生來說,相對陌生,但通過討論,他們可以從自己的文化出發(fā),來理解另一種他們相對陌生的文化。他們將梁同書鐵畫雅集活動,理解為朋友間聚會中對新奇禮物的驚喜或者是阿巴拉契亞山區(qū)草根音樂會的日常表演,這就是一種跨文化的對話和相對理解,阿巴拉契亞的比喻也切合鐵畫的地域性特點。
可見,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進行另一歷史與文化的教學,關鍵在于要有一種好的教學形式。我自己亦從討論獲得新的感受。最開心的是獲勝小組的學生,他們?yōu)榇双@得一幅筆者從蕪湖帶到美國去的鐵畫小品?,F(xiàn)在也記不起到底是哪位學生將鐵畫帶回去了,但仍然記得詩歌創(chuàng)作比賽時,學生玩詩時的神態(tài)情景,有想創(chuàng)意的,有想韻腳的,有幫著遣詞造句的,也有在一邊插科打諢的??梢姡拔乃崴氖子⑽蔫F畫詩,是2013年秋季課程四組學生合作完成的??傊?,學生們在分組進行創(chuàng)作時,可以通過模擬再現(xiàn)一種在場感,一種身臨其境同觀鐵畫、同寫鐵畫詩的現(xiàn)場感。如果說梁同書、韋謙恒等書生的心頭涌起的是才華難以得到認同的相惜之感,而2013年的大洋彼岸課堂上,涌上學生心頭的則是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我也能寫鐵畫詩”的自豪感,起碼也有能在五分鐘內完成創(chuàng)作中國詩歌作業(yè)的游戲感,按蕪湖話來說:“好玩!”
作為這一體驗課的組織者,看到學生在課堂上的積極互動,自然也倍感有趣。后來,在此基礎上,筆者重新組織了一些討論問題,加入了以后的教學中。這樣的教學,也讓筆者重新認識鐵畫、思考鐵畫,并就江南與北京之間的關系與鐵畫詩的流傳問題,從鐵畫詩流傳角度,重新考慮鐵畫史諸多問題。這些思考,發(fā)表在2018年第11期的《江南研究》上。
四
十八世紀,梁同書書房里一次偶然的文人雅集,讓地方性的體會超越了蕪湖之外,并重塑了鐵畫的歷史;二百多年后,QQ上的一次偶然應和,跨洋過海,仿佛水中心的漣渏,似乎沒有起點,也無終點,但終究會形成一個更大的漣渏。
2013年秋季課程結束后,助教將四組學生合作完成的四首小詩抄錄給我,我一時興起,貼在QQ上。西安交大梅梢老師看到了很是歡喜,很快就信達雅地譯成中文貼在QQ上。此后,這四首小詩一直蜷縮在QQ角落,無人問津。沒想到的是,家鄉(xiāng)的張雙柱先生卻對此一直關注著,今年夏天,他請我就此四首英文鐵畫詩寫一篇文章。我頓時感慨萬千!一個發(fā)端于蕪湖,成就于清中葉梁同書書齋的詩聚,飄洋過海大半個地球,后因新媒體的聯(lián)接,輾轉西安,沉寂十年,終又回到故鄉(xiāng)蕪湖。
張老師重新喚醒的不僅僅是那四首小詩。在與張老師的通話中,我有一種感受:湯鵬鐵畫之落寂,梁同書將之重生。是的,我仿佛感受到那波濤洶涌的海浪,拍打著我的心房,呼喚著我的念想,我一定不能辜負了張老師和家鄉(xiāng)的期望,一定寫好這四首小詩的前緣今生。
我重新梳理著鐵畫與詩歌的關系,以及中國歷史和文化跨區(qū)域、跨語言的融合。這里有必要說明一下,我在給學生教授中國古典詩歌時也介紹過日本的俳句(haiku),可能是日本俳句更容易在西方文化中傳播,我的學生們對俳句也就更熟悉。原先他們在進入創(chuàng)作環(huán)節(jié)時,想到的就是以俳句形式來表達的,而集體創(chuàng)作中,不知不覺被帶入中國風,成了中國絕句形式,盡管還很有俳句影子,最終不是俳句了。因此,擅于外語翻譯的梅老師,其譯作以直譯為主,多少帶有俳句風格。專于古典詩詞創(chuàng)作與研究的張老師,其譯作則以意譯為主,完全遵循格律,很有中國的風雅。無論怎樣翻譯,這都是跨語言、跨文化的實踐,梅老師是在十年前的QQ私密平臺上悄悄完成,張老師是在十年沉寂后的夏季將其重新呼醒,于我而言,皆是意外之喜。
鐵畫因詩成名于十八世紀的北京,2022年又因詩結新緣。有時想想,到底是鐵畫成就了詩,還是詩成就了鐵畫?十八世紀,梁同書等人肯定以詩成就了鐵畫,而今天鐵畫與詩歌共同聯(lián)系了寰宇。浮云過眼,人事交替,十八世紀至二十一世紀,會寫古典詩歌的人是越來越少了,蕪湖的鐵畫也有了更多的變化,但,詩歌的社會功能未變,詩歌的魅力仍在,這才會有此篇小文。寫作此文過程中,休息了一天,第二天竟然全文盡失,只能重寫一篇。想必是我對十年前這一體驗課太耿耿于懷,對學生們的這四首英文詩太耿耿于懷,第二遍竟然寫得那么順手,這算不算是一種情結?
這是蕪湖鐵畫情結!
這是家鄉(xiāng)人文情結!
這是中國歷史與文化情結!
2022年九月 四稿于馬里蘭西敏寺市
(全文完)
責任編輯:雪域飛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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